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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节

  他不复手肘半搭在桌面的松懈姿态,隽秀的眉宇微微锁起:“你也说了是拍摄公益广告片,那拍摄的场地肯定不会安排在设施先进的城市之中——霭霭,你从出生开始就没有离开过哥哥这么久,就不能和公司说一声换个人去吗?哥哥实在不放心。”
  “这也正是我想和你沟通的地方。”
  池霭接过池旸的话,用平静的声音说道,“安德烈导演的团队拍摄的某一站正好是妈妈当初跟着医院去过的山区,我很想过去看看,看看妈妈帮助过的人现在生活的怎么样。”
  听见池霭的话,池旸一下子把铺在方桌上的餐布抓紧。
  连带着手边的高脚杯因为桌面的不稳,而呈现出向一侧微斜的样子。
  他一字一句问道:“你难道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
  是埋葬了他们母亲生命的地方。
  池旸没有把最为尖锐的后半句说出口,看向池霭的瞳孔里充斥着极速下沉的冷光。
  “我已经让组长上报了公司,这次的外派工作我是一定要去的。”
  相比情绪出现起伏的池旸,池霭依然用温和的语调陈述着自己的坚定,“哥哥,我不想欺骗你,才和你说了实话,我已经拥有独立的能力,你实在不用事事为我挂心。”
  气氛沉降到谷底。
  池旸的眉梢几欲压进冷凝的眼风之中,他动了动嘴唇:“所以你只是来通知我的。”
  池霭耐着性子解释道:“我昨天特地查过那边的天气预报,接下来的半个月都是晴天,只要不接连多日下大雨,就不可能出现母亲遇到的险情。”
  池旸几乎用强词夺理的态度质问道:“天气预报那也只不过是预报,没有人能够未卜先知,就像母亲,如果她预料到——是这样,那她还会跟着医院一起去吗?”
  他的话音在即将出现“死”这个字眼时停顿一下,紧接着用其他的词语代替。
  池霭心平气和道:“哥哥,这件事我不会听你的。”
  砰。
  池旸站起想要说话,袖口上的扣子却勾住了餐布上的一根细丝,瞬间把酒杯带倒。
  深红如血的液体霎时间渲染了他眼前的区域。
  池旸伸手欲扶的动作停下——这些倾洒的红酒似乎通过他的想象化作了另一种液体,以淋漓不堪的形式出现在白布覆盖的母亲的身上。
  池霭见到的仅仅是母亲被清洁整理过后的遗体。
  他却第一时间跟着父亲进了医院,奔跑在母亲推向急救室的病床前。
  无数的血液从母亲身体的破损处流出。
  还处于少年时期的池旸嘴唇中发出徒劳的哭喊,可耳畔却仿佛什么也听不见。
  回以断在这里,池旸像是喘不过气一般用力地张着嘴深呼吸,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对池霭说道:“把你领导的电话给我,我会亲自打过去跟她说明缘由,请她取消这份指派。”
  回应他的是池霭不可置信的眼神。
  她亦站了起来,轻轻问道:“……哥哥为什么总是不听我到底说了什么?”
  “听话,这件事你要听哥哥的话,咱们取消。”
  “——就算没了工作,也不能去那里。”
  池旸快步靠近池霭,抓着她的小臂,清瘦的骨节陷入皮肉,带给池霭恍若枷锁的错觉。
  她沉默片刻,倏忽道:“难道哥哥从来不会觉得我们之间很不正常吗?”
  池旸听见她的话,却不能理解其中的含义,茫然反问:“哪里不正常?”
  池霭的嗓音越发低沉:“哥哥的世界不应该只围着我一个人转。”
  这下池旸更不能理解了:“我只有你这一个妹妹……我这么做有什么问题?”
  “我是你的妹妹,可我不是另一个你,我们都有各自的想法和考虑。”池霭望着池旸执拗的瞳孔,“你不能总是因为恐惧和担忧,就拉着我一同陷在过去的记忆里不肯出来。”
  她闭了闭眼,似是不忍:“……哥哥,有时候你的过度保护欲真的让我觉得很累。”
  “霭霭,你是嫌弃哥哥了吗?”
  池旸加重抓住池霭的力度,像抓住一只即将破笼而出的飞鸟。
  他发出小心翼翼的询问,表情中却四散着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病态和偏执,“只要你不去那里,你说什么哥哥都答应你好不好——你不要去。”
  “……”
  池霭无言以对。
  她望着灯光下旋转到餐桌边缘的透明高脚杯,只觉得此时此刻的自己也仿佛立身在卓沿之旁,只要外界再多施加一丝力道,就能坠落下去摔个粉碎。
  那头池旸还在抓着她逼问:“霭霭,你怎么不出声?为什么一定要跟哥哥犯倔呢?”
  咔嚓。
  有什么东西先在心里破碎了。
  池霭合上双眼。
  她延循记忆里的画面,伸出右脚使劲踹向支撑餐桌的桌腿。
  随着清脆的一声碎响传入耳畔,她再睁开眼,那个摇摇欲坠的高脚杯已经消失在视线。
  池霭第一次用力甩开了池旸的手。
  她不再勉力控制愈发激烈的心跳,转过身用背影对着池旸说道:“哥哥,所有人都已经揭过往事离开了,父亲、江阿姨、她的同事朋友们……只有我们还留在原地。”
  “我不想也不能再过这种生活了。”
  “我会搬出去。”
  “短时间内,我们不要见面,彼此静一静吧。”
  第45章
  池旸望着池霭上楼的背影, 忽然想到,傍晚她发来的微信里提到要“庆祝喜事”。
  原来,摆脱自己的束缚, 对于她而言是件喜事。
  他有些恍惚的思绪里清晰地映出这样一句话。
  池旸从来没有思考过他同池霭过往的生活。
  他只觉得这么多年以来, 池霭在自己的庇护下顺利长大,他对得起一份作为兄长的责任,也能够避免池霭步上母亲出意外英年早逝的后尘。
  他总是尽力地为池霭规避掉生命里有可能出现的所有风险。
  同时也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样的日子彼此都能感觉到很舒适。
  池旸无所适从地站在原地, 几分钟后, 楼上再度传来脚步声和物体磕碰到台阶的声音。
  他抬起眼, 是背着双肩包,双手拎着行李箱的池霭。
  收拾的时候仓促,没有调整好背带的长度,因为过于宽松,两侧总是不住地下滑。她双手被行李箱占据,只能倔强地咬着下唇,偶尔缩一缩肩膀, 企图让肩带回归原位。
  池霭鲜少有这样狼狈的时刻。
  池旸望着她,指尖仍残留着被甩开时的触感, 陡然间失去了上去再抓住她的勇气。
  彼此对峙时, 池霭疲倦而轻沉的话语在耳畔反复回响。
  她对待池旸这个哥哥总是温柔的。
  即使情绪最激烈的时候, 也只不过加快一些语速。
  可字字锥心, 从她口中挣出的每个字都在池旸的心里凿下鲜血淋漓的刻痕。
  他在某个刹那甚,至产生了一点恨意。
  恨池霭为什么要揭破现实。
  ……为什么不能和他在封闭唯余彼此的领域之内, 安全长久地生活下去。
  被恨意和不知所措驱使, 池旸漠然眼神,让出了离开的位置。
  他放任池霭与自己擦肩而过。
  即使在对方关门前听到了一句低低的“再见, 哥哥好好保重”,也没有任何回应。
  -
  离开小区,池霭随手拦下一辆出租车坐了上去。
  司机熟练地翻下空车的牌子,询问她要去哪里。
  池霭有一瞬间的茫然,而后言不由衷地说道:“把我放在卓际公司附近的酒店就行。”
  为了在午餐前赶到第一个拍摄地点,他们这些跟随安德烈导演团队的外勤人员,需要在明天早上七点半之前拉着行李等在卓际公司的楼下集合。
  尽管池霭的心被千丝万缕的愁绪占据,但她仍然不忘把出发前的准备工作做到齐全。
  出租车司机将她放在距离卓际最近的酒店。
  拿着身份证办完入住手续,池霭强撑平静的面容,在进入独处的房间时崩塌殆尽。
  她躺在床上,放空大脑,俱疲的身心里,每个细胞都在叫嚣着想要酩酊大醉一场。
  和池旸争吵时的每个画面在眼前渐次出现。
  池霭试图从中寻找到能让自己的心脏变得强硬一点的支撑,但她想起池旸,却只能想到池旸从小到大不计回报奉献的温暖,和自己道破真相时,对方伤心茫然的眼睛。
  池霭胸口的位置抽搐着疼痛一秒。
  她睁大眼睛,纵使不想哭泣,依旧有温热的泪水漫出眼角。
  然而池霭没有放纵自己沉溺到哀伤里去,在滑落面颊的眼泪彻底失去温度之前,她从床上坐了起来,打开双肩背包,拿出随身携带的笔记本电脑。
  在这样万家灯火的夜晚,她独自一人,唯有依靠工作排遣如影随形的烦恼哀愁。
  池霭的眼眶毫无干涸的迹象,目光却透出较之平常更加刻意的专注。
  她试图把这次失败的沟通忘却,重启往日精密计算的大脑,连绵的泪水却在下巴的收稍处累积,而后如同屋檐下饱满到极致的雨水,砸落在她苍白的手背。
  池霭的手指不由得蜷缩了一下。
  她害怕眼泪渗进笔记本电脑的键盘里毁坏配件,笨拙地攥着衣袖来回擦拭。
  于是数据严谨、资料详实的工作内容后,紧跟着出现了一串乱码似的文字。
  池霭想要伸手将它们删去,一低头,眼泪溢出的程度反而更加汹涌。